台北電影節 /【焦點影人】溫柔的電影,溫柔的刀──利・查泰米提古的剪接之學

【焦點影人】溫柔的電影,溫柔的刀──利・查泰米提古的剪接之學





採訪、整理/黃令華
「剪接對我來說,就像是冥想一樣。」
那天午後,因為大雨,獅子林大樓外的天空已經暗成《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2010)洞窟外的氤氳灰撲。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利・查泰米提古(Lee CHATAMETIKOOL),穿著灰色T恤,經過多日的大師講堂、電影正發生工作坊等活動後,依然神采奕奕。
「那是一次契機,我一直想要真正的參與到電影創作,於是把在紐約的正職工作辭了,到泰國舉Boom。」從《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2002)開始,利成為電影人,走入電影圈。他在一次機緣巧合下,認識了當時仍在美國就讀電影研究所的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起初只是為了參與製作而加入劇組當收音,收著收著,阿比查邦問他要不要試試看剪輯,才開始剪起了花絮,最後跟著整部電影走到結尾,也開啟了他與阿比查邦近二十年的合作關係。
「阿比查邦像是我的大哥一樣,非常信任我,儘管他在拍攝現場是個要求嚴格、掌握細節的人,到了後製階段卻能放心的交給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才能到《華麗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仍在嘗試新的東西。」



親密與疏離,自由生於其中
「儘管很多人問我《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最後的段落,或是《看似平凡的故事》(Mundane History,2009)裡的宇宙與嬰孩片段,為什麼這樣剪輯與安排,坦白說我不知道答案,我也從來不過問導演。」利悠悠地說道。對他來說,導演與剪接之間的關係是信任與放手。對利來說,與其在乎電影的邏輯與編排的理由,他更在乎的是感受。在導演與剪接在看剪時共享的那份感受是珍貴的,他並不覺得需要特別去解釋自己的序列或釐清導演的劇本邏輯——「有時候解釋太多,感覺就會變調,那我寧可不多作解釋。」利說。
關於拍攝現場,他也選擇保持疏離。
對他來說,只從影像去理解整部電影是重要的,那是將自己置於觀眾位置的視角與心境。現場必然有拍攝的困難與限制,有場地的考量與陳設,「當時我看《華麗之墓》毛片的時候,以為這部電影跨越多個地理空間,故事發生在不同的角落。卻在一次補拍,陪阿比查邦到了現場,我發現所有的場景幾乎都在同一個地方,我回去再也無法用同個方式看那些片段,只好重剪了。」

剪輯是生活,是挑戰 
「我平常喜歡慢跑,剪到一個瓶頸時,我在睡前玩數獨或者玩益智遊戲《TwoDots》。」說著說著,利便拿出手機,點開遊戲 APP,現場眾人驚呼,利破關之高等簡直無人可及。「我覺得這很適合訓練邏輯,數獨可以訓練我的記憶力,把這些素材記下來,在慢跑的時候我就可以邊跑邊在腦中剪接了。」利一派輕鬆地說。
「紀錄片真的非常難剪,幾乎要從零開始去創造一個故事。」談到紀錄片,利立刻搖頭表示紀錄片對他來說仍然非常困難,需要花更多的時間瀏覽素材,與導演討論其中的故事,劇情片畢竟依循劇本與設計好的分鏡前進,去打破原有的設定相對容易,而非從零建立。利特別提起,《看似平凡的故事》會從原先順序線性剪輯的版本完全打破,變成現在的模樣,歸功於一次阿比查邦看剪後的建議。作為一個場景單純、人物關係簡明的故事而言,反而無法突顯出那看似平凡的、淪於日常在宇宙間有其轉合的寓意。導演阿諾查(Anocha Suwichakornpong)希望談到歷史、談到國族記憶,便必須用一個更宏觀的方式看這個家庭的故事。利認為,剪輯可以讓故事超越他原本承載的內容,在打破時間這個限制之後,十五分鐘一個序列的輪迴讓觀眾可以不致挫折,卻感受得到這個循環的模式如何存在在電影裡家庭的人物關係中,乃至生命與宇宙之間的關係中。
對於挑戰度高的剪輯經驗,他仍然躍躍欲試。除了跨足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剪輯經驗之外,利更有許多跨國合作、剪輯陌生語言電影的經驗,特別是這次台北電影節閉幕片《地久天長》(2019),與焦點影人單元《卡拉 OK 》(Karaoke,2009)。儘管可以與王小帥導演以英文溝通無礙,利說,拿掉言語內容帶來的限制,不去真正的知道他們在講的內容反而可以感受到更深一層的情感與演員的狀態。他認為,在這樣的經驗裡他反而可以更貼近素材,純粹透過感覺剪輯,剪完一遍再對照英文對白本把內容梳整。


當個心理諮商師,傾聽導演
2018年金馬影展上,從亞觀團的票選中脫穎而出的是泰國新銳導演作品《重返天堂之城》(Nakorn-Sawan,2018),故事回溯離家背井遠赴德國求學的導演,在家中缺席時母親離世,將一段奔喪的過程,透過劇情片的拍攝方式,重建了那段在湄公河畔搭著小船送走母親的記憶。作品將日常的紀實片段與劇情片段交織剪輯,最後主角與母親一通電話的聲音配上演員拍攝的虛構日常光影,讓觀眾好像在夢境裡沈浮,靜態影像的靈魂如析出一般,融進觀眾自己的記憶裡。這樣的手法在《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最尾段,走入洞窟的瞬間,幾張軍人舉槍與黑猩猩造型人偶合照的畫面閃過,九張照片,在一個記憶的節點插入,成為回憶的轉折。
「在剪《重返天堂之城》的時候,我花了許多時間在了解導演彭莎依(Puangsoi Aksornsawang)的人生與心情。這是一部非常個人的電影,那也是我第一次與她合作,所以這樣深入認識對於我進入她的想法來說非常重要,我把自己當作心靈諮商師在聽她說話。」

這並不是利第一次提及到剪接師如心理諮商師的身份,他說,剪輯師最重要的工作其實是在聽導演說話的過程中,把導演較為抽象的想法與個人的記憶、感受融入整部電影的氛圍裡,「有一次剪完,阿比查邦看了就哭了。這對我來說非常珍貴,儘管他接觸過這部電影這麼多次,還可以感動自己,那種東西是很真實的。」在近二十年的剪輯生涯中,利已經與超過二十位導演合作他們人生的第一部電影,每一次都是新的挑戰,每一次他都希望拋卻過去剪輯所熟習的技巧,轉而靠近導演的內心與精神。


對利來說,電影已經無法從他人生中缺席了。在這幾天的大師座談與工作坊中,他說,看到這些厲害的剪輯師曾面臨相似的困難,但為了電影都有相同的憧憬與目的,讓他覺得並不孤單。「剪輯就像是冥想一樣,已經是我日常中的一部分」。訪談最後我們談到近兩年敏感的泰國政治議題,利說,這也與他的下一部個人長片有關,「社會已經被國家這樣的概念撕裂太久,我們一直無法互相溝通與理解」語畢,他陷入微微的沈思,眼神仍不改溫柔的說,「謝謝你們,我又可以開始好好思考接下來想拍的電影了。或許對我,對在泰國的電影工作者來說,若電影裡面不傳達關於社會、關於政治的訊息,會少了重要的意義,我希望能再用電影表達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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